民国25年（1936年）春末夏初，四川军阀刘湘的办公桌上，摆满了告急文书。
这些来自四川各地的紧急报告，写满了“久旱不雨、饿殍满地、十室九空”之类的词语。当时的四川省民政厅长甘绩镛早已焦头烂额，无能为力。刘湘看了这些报告之后，面色凝重地问：“大灾中究竟饿死了多少人？”
甘绩镛犹豫了一下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，想了一会儿才说：“很难精确统计，但国民政府参政员黄炎培先生来视察灾情，路过简阳县，他惊讶的说，简阳何以街间倒毙之饥民，至于无人收尸！”甘绩镛小心翼翼的汇报灾情，他不想让刘湘觉得自己夸大数字，但必须说明情况的严重程度。
见刘湘没有说话，甘绩镛赶紧拿出了一份4月23日的重庆《新蜀报》，上面有一些灾情的报道，比如宣汉是“本县饿殍遍野，据前20日统计，每场饥饿死者，日在10人以上，近复逐次增加，每场日达20人左右”。万源的情况也很糟糕，据统计，“万源城中，仅千余人而已，如旅行长途，整日难见炊烟……”5月2日的《南江通讯》中说，南江县自2月1日至5月2日，“饿死的饥民不下8万余人……”
还没有全部读完，刘湘就惊讶的问：“饿死了这么多人嗦？”甘绩镛叹了口气，又把自己掌握的灾情汇报了一些，尤其是说到重灾区南江县时，专门强调了，地里的玉米完全被晒干，一片枯黄，点火就能瞬间烧完。
刘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，灾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。他双手抱着头，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：“那，那现在灾民吃啥子吊命啊？”
“吊命”这个词，一下子说中了灾民的惨状。
什么是“吊命”呢？那就是快要死去的人，用某种食物或药物留住最后一口气。比如有些影视剧里，某人快不行了，赶紧往嘴里放一片百年人参含着，吊住最后一口气，还能交待一下后事。这不就意味着，灾民们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吗？
刘湘想问的，是灾民到底还有什么吃的。甘绩镛对这一点，还是比较了解的，各县的报告当中都有。他回答说，一开始的时候，灾民都是吃草根树皮、野菜野草，苎麻根、黄花根、菟丝子、野百合、老虎姜、黄姜子、毛洋芋、土茯苓、兰草根、猪鼻孔……
只要是能吃的，老百姓就漫山遍野地去挖，山坡上到处都是坑，最后光秃秃的啥也没有了。草根野菜找不到了，就剥树皮。这里要解释一下，网上有些照片，饥民抱着树直接啃，这种情况不多。正常来说，都是先上树摘树叶子，吃完之后开始扒树皮，但是直接啃啃不动。一般都是带回家去掉老皮，留下里面稍嫩的部分，然后蒸煮切断，晾干磨成粉，最后和野菜根混在一起捏成菜团吃。
有人可能会说，都饿成那样了，还有功夫又蒸又煮的？刚才不是说了，野菜根能直接吃，树皮不处理一下谁能咽下去？所以那时候的人，但凡有点力气都要出去找东西吃，提前预备着，不会饿到半死才想起来扒树皮的。
但是，树皮早晚有扒完的一天，到时候只能什么都往肚子里塞了。甘绩镛专门提到了一件事：南江县青龙乡王子珍锅厂的灾民区死了48个人，当时的情况是，锅厂从外面运回来了两缸烧酒，但是因为缸底破裂，酒全部流了出来。正好附近的灾民看到了，有人就大喊一声“酒倒地上了”，一大群人蜂拥而来，趴在地上连泥带酒往嘴里塞……本来就奄奄一息的饥民，醉死了一大片。
肯定有人会说，灾民难道饿傻了，喝酒能扛饿吗？实际上，到那个时候，都饿急眼了，能往嘴里塞的绝不会放过。
当树皮都吃完了，就该吃“观音土”了。
观音土又称高岭土，或者白泥。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粘土矿物，富含硅、锌、镁、铝等矿物质，吃下去之后能暂时解除饥饿感。观音土的特点就是能扛饿，吃了之后有饱腹感。但它毕竟是土，人体没法消化吸收，肚子就会膨胀变大，难以大便。如果要是少量吃，倒还问题不大，只不过没有啥营养，时间长了人还是会死的。如果要是大量吃，很快就会把肚子憋大，最后把人活活憋死。
老百姓难道不知道吃观音土会死人？当然知道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吃它。实在撑不住了，一开始也是少量吃。比如把观音土筛细了，加上水，和野菜根一起揉成团子，蒸熟之后再吃。这样吃得量少一点，一般不会致命。所以，观音土才成了最后的吊命粮食。
甘绩镛对刘湘说：“草根树皮都吃完了，饥民只好吞食俗名观音土的白泥。涪陵县第三区因挖取白泥，致将北岩华厂坡山脚挖空，山石崩塌压死饥民50余人……各地均报：灾民把白泥吃到肚里，又常因屙不出来，腹胀而死。”
什么都吃完了，观音土至少可以多“吊命”几天，成了人们最后的希望。根据甘绩镛的汇报，甚至有很多地方，因为抢挖白泥导致民众械斗，可见，人们已经陷入了“疯狂”的境地。
赈灾，刻不容缓。
人饿极了，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。到了1937年，刘湘得知，居然发生了很多食人的事件，震惊无比。他立刻叫来甘绩镛，着急地说：“赶快赈灾！再不赈灾，恐怕饥民要跑到成都把我都嚼了！”
但问题是，当时四川共有148个县、3个屯、1设治局，除了成都盆地的几个县外，其他全部都是灾区。刘湘就算是有心赈灾，手里也无钱无粮。于是，他开始向国民政府求援，希望能发放赈灾款，购买粮食运过来。
但是，国民政府救灾进度缓慢。当时《国民公报》中记载，内忧外患的蒋介石公开说：“水旱都要中央拿钱赈济，试问中央以有限之财力，何能补助你们川人？”
饥荒一直持续到1937年，灾情严重的地区完全失控。一些饥民不愿意坐以待毙，开始成群结队抢米夺粮，到处“吃大户”。潼南、铜梁、广安等县，饥民多达81万人，四处游荡乞讨。有很多饥民直接成了土匪强盗，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抢劫。甘绩镛汇报说，稍微有些存粮的大户人家，“常备刀枪棍棒防抢，猪、牛不敢出户，人不敢走夜路。”就算是寻常人家，只要还有几碗粮食，就可能遭到抢劫杀害。
饥民觉得县城会有粮食，于是拖家带口，成群结队地来到县城，直接闹了起来。比如遂宁县官员看饥民这么多，于是挂起了旗子，说是要“在老百姓中培养爱国感情”——老百姓都快饿死了，还会想这些？于是有人传了谣言，说竖“旗杆”就是“齐干”，所以才会引发旱灾，于是饥民闹了起来……
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重庆，当时的报道说，警察仅仅在2月和3月两个月里，就在城内埋葬了近4000灾民的尸体。
情况如此糟糕，气得刘湘指着甘绩镛大骂：“你们搞得啥子赈灾？死了那么多人，叫我这个省主席，挨国内国外的臭骂！既对不起川中父老，又叫老子脸面往哪里搁？”甘绩镛也觉得很委屈啊，因为赈灾款好不容易筹集了140余万元，省赈会主席尹仲锡甚至大哭着向工作人员下跪，叮嘱他们务必把所有钱发到灾民的手中。但是，三千多万人受灾，甘绩镛叹了口气说：“每人仅能得到四分钱！能起个啥子作用嘛！”
刘湘听到这里，大骂道：“妈呦，蒋介石要统一四川，四川遇到麻烦他又不管……统一他妈个铲铲！”
没有赈灾款，只能求老天爷帮忙了。
1937年5月，别无他法的省赈会，找到二仙庵退隐老方丈王伏阳法师设坛祈雨，大量政府官员参加。包括刘湘自己，也和国民政府代表朱庆澜等人，亲自到文殊院祈雨。另外，刘湘还专门去拜访江湖术士“刘神仙”，非常礼貌地请他做法求雨。
各路江湖术士纷纷出头，各县都搞祈雨活动。比如5月4日重庆《国民公报》就报道，三台县去年干旱，于是请了一个叫余道成的奇人。此人精通奇门遁甲，法术很高，曾经施法让三台普降大雨，所以现在县里的官员又去请他出面，希望能求雨成功。大家可想而知，各种求雨纷纷以失败告终。
有些官员又把目光盯向了观音土，宜宾专员冷寅东，听说观音土能饱腹，于是专门送样品到了上海，希望专家给出科学的建议。上海的某科学家经过分析，回信说：白泥含有人体所需的矿物质，吃百斤可获热能三百卡。
吃一百斤观音土有三百卡热量，一百斤土啊，谁能吃得下去？就这样，冷寅东还是告诉了刘湘，认为可以鼓励民众食用观音土。结果呢，吃得越多死得越快，当时人们编的顺口溜说：“吃了神仙米（观音土），胀得光叫唤。屙又屙不出，只有上西天！”
民国百姓苦，一直熬到1937年下半年，四川各地开始降雨，旱情逐渐缓解，老百姓才渡过了难关。
最后，也许有人对观音土比较感兴趣。其实，如果你家中有一种名叫“蒙脱石散”的止泻药，可以看看它的主要成分是蒙脱石——实际上就是观音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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